作者：李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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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光阴似箭，朝来夕去。转眼间淑贞的儿子李扬已经四岁。李扬在母亲和奶奶的拉扯下，长得又胖又大，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头。浓眉大眼，高高的鼻梁，谁见到都说象他爹李子发。淑贞说：就是两只耳朵长得格外大，格外厚，有点像他舅舅，不像他爹。李扬的奶奶抱着孙子乐呵呵地说：这孩子的耳朵是长得够大的，耳朵唇能夹住一根火柴。人们细看，果真如此。

农历三月份，迟到的春天也悄然回到东北大地，朝阳坡上的草地多多少少的拱出一层嫩绿的草芽，远处望去，好像被盖上一层绿绒绒的毛毯。高矮不齐的棵棵柳树，也鼓出油绿的芽孢含苞待放。春天真的来啦！山东店屯的家家户户都在清明节这天打开窗户，用鸡毛掸子打扫着屋里的残灰尘土。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淑贞今天早早地同婆婆一起打开门窗，把头发用毛巾包裹起来，包得严严实实，以免弄得满头都是灰尘。她拿着自己亲手扎的鸡毛掸子仔细的打扫屋里棚顶和墙壁上的尘土，边打扫边说：妈，你看这一冬落在墙上的尘土都有大钱那么厚啦！婆婆说：可不是咋的，你看那墙角上都挂上灰网啦！娘俩边干边说，谁也没觉累得慌。淑贞打扫完屋内的灰尘后，又把外面窗户缝上的纸条一个一个揭下来，淑贞站在院中间开心地抬头望着太阳，甜甜地笑起来。顺手用衣袖擦一把脸上的汗珠，婆婆看见后仰面大笑说：哎呀，淑贞，你去照镜子看看，你的脸画上戏妆啦！淑贞忙回屋对着镜子照一下，哈哈大笑，说：哎呀，我忘记脸上油灰啦，咋弄成这模样啊？淑贞的婆婆收拾完东屋后，手里拿着满是灰尘的破抹布，用力往墙上摔打着，又用扫炕的笤帚扫着全身上下一缕一缕的蜘蛛网一样黏糊的灰尘，边划拉边对淑贞说：今天是清明节，收拾完后，得去给在阴间的亲人们烧点纸送些钱啦！说完，她双眼望着东南方，深深的吸一口气，又接着说：淑贞呀，你回屋里洗一洗，去南甸子十字路口给那个死鬼烧点纸吧，不能让他在阴曹地府没钱花呀！淑贞忙回屋洗脸梳头去了，一会儿功夫，淑贞收拾利索后，手中拿着一捆黄烧纸，放在门口说：妈，咱们走吧。婆婆从东屋出来，大声说：你收拾完了？别忘带一盒火柴，拿一缕香。把李扬也领着，给他爹上坟烧纸，他得去呀！咱得快点走，都晌午了，上坟烧纸得上午去，过晌午去上坟不好。李扬在奶奶和妈妈的带领下，手拉手走出家门，朝山东店屯南边不远的一片草甸子的十字路口走去，她们选择一块稍微高一点的土包上，李扬的奶奶用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一个三尺宽的圆圈儿，在圆圈儿上还留一个半尺多的活口，然后，又在圆圈内画一个十字。她自言自语说：给阴间的死鬼烧纸送钱都得这样的，只有这样，那鬼神才能接到钱呀！说得李扬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只见娘俩手拿着黄烧纸，点燃后，一张一张的放在那个圆圈内，淑贞又把那一缕木香放在火堆上，黄烧纸和木香燃烧起红红火苗。随着阵风吹刮，纸灰高高飘起，火苗呼啦呼啦的燃烧。只见李扬的奶奶用木棍挑起一张带有火苗的黄烧纸用力往远处扔去，并大声喊着：打发外鬼，不许争夺！淑贞用双手捧些黑土面堆在一起，又拿出一缕木香插在土堆上，点燃后香冒着蓝烟弯弯曲曲的飘向高空。淑贞和婆婆一边扒拉着冒着火苗的黄烧纸，情不自禁的流淌下泪水，开始，娘俩各自低头小声哭泣，哭着哭着，都控制不知各自的悲痛，娘俩都放声大哭，后来干脆坐在地上大哭，一直哭了一个时辰，黄烧纸烧的干干静静，纸灰都被风刮得一点儿没剩，唯独插在土堆上的一缕木香还着得烟火燎旺，不断的冒着蓝烟缕缕，娘俩停止哭声，淑贞扶婆婆站起来，抹一把泪水，哽咽着说：这钱他收到啦！收的干干净净，够他花一年啦！三个人站在插着木香的土堆旁，一直看着那缕木香烧尽，慢慢的离开划有圆圈儿的十字路口。

李扬的奶奶拉着他的手说：孙子呀，这纸钱是送给你爹的，你爹死在朝鲜，是打美国鬼子死的，要记住，这仇恨，是国仇，是家仇！淑贞擦着眼泪说：儿子，你能记住吗？李扬似乎听懂的样子说：能，我能记住！李扬的奶奶扑打着落在补满补丁的破褂子上面的纸灰，用衣袖轻轻的擦着眼泪，抱起李扬说：大孙子，你记住，你爹的名字叫李子发，你是他的儿子，你是咱李家的后代。李扬用力地点点头，小脸蛋紧紧的贴在奶奶的脸上，用他那双白嫩的小手擦抹着奶奶脸上的泪水，大声说：奶奶，我记住啦!我是李家的后代。淑贞站在旁边心微微一动，仿佛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其实，淑贞内心深处早已拿定主意，她根本不想改嫁，更不能让儿子随娘改姓的，她看看婆婆，微笑着说：妈，您放心好啦，李扬不会改姓的，我也不会再迈一道门槛的。婆婆不好意思的说：你想哪去啦，我没那个意思，没那个意思。说完脸色红润的露出点点笑容。

李扬的奶奶是位朴实善良的农家妇女，她刚满四十五岁，却像个五六十岁的女人了。成年累月地操劳着这个穷家的苦日子，使她早早的在两鬓上长出几缕白发。几条鱼尾纹深深的刻在眼角边。沾满灰尘的鱼尾纹的深沟一条一条的有如山坡上黑土地的弯弯曲曲的垄沟，也难怪，这几年大儿子参军，小儿子死去，这一连串的愁事真够她这个家庭主妇呛的。她是又做婆婆又当媳妇，哪样照看不到都不行的，最让她犯愁的是儿子李子发牺牲的这件事，她知道后，心里像针扎得痛哇！她认可自己多干点儿活，也不张口支使儿媳妇的。不能让外人笑话说：儿子不在家，竟让儿媳妇干活给儿媳妇气受，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这几天总是做梦，梦见大儿子李子发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被一群人打得血淋淋的，躺在地上哭喊着：救命啊，救命啊！她被喊声惊醒，原来是在做梦。浑身是冷汗，睁开双眼后还隐约听到儿子的叫喊声。

淑贞晚上去夜校学文化，很晚才能回家的，每天晚饭后，淑贞的婆婆早早的喂好鸡鸭鹅狗，抱些柴禾堆在堂屋的柴禾堆里，预备明天早晨做饭用，然后，把院里放着的铁锹，二齿子等农活工具都一件一件的收回仓房里，锁上门，才算忙完一天的活，这才消消停停的回到屋里，坐在炕头上，抱起大孙子李扬，哼哼呀呀的给大孙子讲瞎话。可别小瞧这些“瞎话”，李扬度过的童年，几乎每天晚饭后，都是这样听着奶奶讲的“瞎话”睡着的。去掉那些糙粕，还有不少“瞎话”故事对李扬后来的成长有很多启迪的。什么“冯奎卖妻呀”，什么“孙悟空大闹天空”呀，什么“王小卧鱼”，一直到李扬听着听着，闭上双眼睡在奶奶的怀里。奶奶看着怀里的大孙子，不时流出滴滴泪水，自言自语说着：你这个苦命的孩子呀，这么大点儿就没爹啦！多可怜呐！她流下苦涩的泪水一滴一滴的淌到孙子的脸蛋上，孙子在熟睡中用小手猛地揉一下，又翻身睡去。她看看怀中的孙子，又是不厌其烦的叨咕着你姓李，是李家的后代，李扬真是个从小就记事的孩子，自从四岁那年同妈妈和奶奶去村外南甸子给爹上坟烧纸回来后，在他那幼小的心灵上就印上一个深深的烙印：爹死了，死在朝鲜。我姓李，是李家的后代。妈妈淑贞却不知道儿子李扬记事那么早，一直到李扬结婚那年，提起话来，才知道李扬四岁时就记得许多事。

在给李子发上坟烧纸回来的那天晚上，淑贞躺在被窝里搂着儿子，一五一十的告诉李扬：你爹是在朝鲜被美国鬼子打死的，是革命烈士。她觉得该让儿子知道这些事啦，她从被窝里爬出来，凑到屋北墙边的大木柜前，顺手拿出那张“革命烈士证书”在煤油灯下给儿子看，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又流出泪水，李扬看到后小声地说：妈，你别哭啦，我记住了，爹是被美国鬼子打死的。爹是革命烈士。淑贞突然抱起儿子痛苦流泪，她哽咽的哭着说：这么一个好的人，说死就死了呢？能真的死了吗？婆婆在东屋听到西屋淑贞在哭泣，她忙披着棉袄来到西屋，她也抱着儿媳妇哭起来，有气无力的说：他这个犟种呀，就是不听话，不让他去当兵，他非去不可。可如今，他死了，扔下老的老，小的小，今后咋过呀？淑贞见婆婆哭得这么伤心，自己止住哭声劝婆婆说：妈，参军当兵就得打仗，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人都死了，哭也没有用的，咱们活着的人还得过日子，还得往前走哇！”

自那年以后，李扬从来没喊过爸爸，没叫声爹，他只能听别人家的孩子叫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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