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伍德是以煤矿开采为经济支柱的英国小镇，在经历了英国私有化浪潮后，小镇的生活不仅因为矿井被关停而受到重创，小镇居民更是因为罢工过程中持不同立场而分裂对立，数十年后仍然上演着悲剧。

最近开播的一部英国剧集《失魂舍伍德》，是一部悬疑侦探片，但它的故事背景却真实反映了一场社会变革对群体和个人生活的深刻左右。1980年代，全球涌起一股私有化的浪潮，这个浪潮的背后是经济学对“市场经济失灵”的担心转为对“监管失效”的担忧。在欧洲、拉美甚至东欧的私有化浪潮中，英国政府堪为典范，事实上大量其它国家的私有化项目都是以英国经验为范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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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剧集《失魂舍伍德》海报。 （网络/图）

英国在私有化上的领先，缘于它在制定私有化政策时没有相关法律的约束，当时支持私有化的经济理论也占主流，在这些前提下制定经济政策只需要解决其中技术问题。但它也有其坏的方面，由于缺少法律限制，也意味着它无法说服大家自己追求的不只是特殊群体利益。与英国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法国的私有化，虽然法国的目标也是资产处置上追求一致性，大规模的私有化之前都有详细的规划，甚至私有化本身也受到英国经验的启发，但是法国宪法对可以出售的企业有明确限制，宪法委员会对出售资产有很大的影响，尤其是事关定价与估值。

在这场私有化浪潮中，英国政府把提供公共服务的电信、燃气、水和电转变为私营企业，这些行业多少都有自然垄断的成分，这意味着政府在私有化的同时要引入新的规则保证私营企业不能滥用垄断地位，这些新的监管体制对英国来讲是巨大的创新。

英国的私有化改革是由时任首相的撒切尔夫人推动。早在1980年代初，英国的煤炭开采产业就已经无利可图，行业严重依赖财政补贴，撒切尔于1983年任命伊恩·麦克雷格为全国煤炭委员会的主席，麦克雷格是英格兰-美国混血的冶金专家，此前成功将英国的冶金工业流水线化，大量关停冶金厂，造成9.5万人失业，但也扭转了英国冶金行业的巨额亏损。同样的手段也被用到煤炭开采行业，他关停了大量亏损的矿井，大力裁撤矿工。

撒切尔政府的另一个重大举措是改革了工会，改革的矛盾焦点就在自由市场经济模型与工会劳工保护运动。当时的全国矿工工会和政府组织国家煤矿委员会几乎处于直接冲突的状态，撒切尔政府不希望工会破坏生产经营，希望限制工会权利并加以控制。从结果上看，似乎撒切尔政府取得了胜利，但由于几乎关停了所有煤矿，此举对于当地社区和矿工生活的影响是巨大的。在1920年代有大约100万矿工，到了2015年只有2000人。而在1983年时，存在174座生产矿井，年产1.28亿吨煤，但到2015年，最后一口深井彻底关停，并且2025年火电也将彻底退出英国。它的影响是经久的，从产业结构的调整上也影响广泛，从具体的过程上它可能是惨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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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时间1990年10月1日，美国纽约，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在被授予银苹果奖前与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交谈。撒切尔是英国第一位女首相，她领导的保守党政府支持私有化计划。 （视觉中国/图）

1984-1985年，矿工罢工达到了全行业前所未有的规模，持续了一年时间，是英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久的罢工。矿工罢工的目的是通过瘫痪英国的煤炭行业以避免关停矿山产业的命运。这可以称得上英国历史上最惨烈的劳资纠纷，撒切尔政府则针锋相对，施以各种政策以挫败这场全行业的运动，她的政策包括：囤积大量煤炭、尽量动员矿工复工、动用警察冲击罢工人群，并在罢工期间安插纠察妥协分子的纠察员。罢工被迫停止是因1984年9月最高法院宣布矿工罢工违法，由于全国矿工工会（num）在罢工前没有举行全民投票，其它行业的工会并不支持这次罢工。

这场罢工尤以1984年6月18日在南约克郡罗瑟汉姆附近的小村庄发生的“奥格里夫之役”最为惨烈，奥格里夫当时生产锅炉用焦煤，全国矿工工会组织纠察队阻止卡车离开矿场，根据事后的爆料，通过国家安全局的渗透和对罢工首领的电话监听，警察提前得知了工会的计划，派出了远多于矿工的警察，双方持续数小时的对抗中不断冲撞，最终当天逮捕了91人，双方皆有受伤。

5年之后，又发生了另一起希尔斯堡事件，最终酿成希尔斯堡惨剧。希尔斯堡惨剧是由于球迷骚动导致97人死亡，760人受伤。骚动发生在1989年4月15日谢菲尔德的希尔斯堡足球馆，当日在此举行的是英格兰足总杯利物浦与诺丁汉森林队间的半决赛，这里是一个立场中立地带，为了防止球迷冲突，两支队伍的球迷被安排从球馆不同的入口进入，其中利物浦的球迷出入的通道受阻限制了入场速度，导致开场前还有大量球迷滞留场外。当出现挤踏后，警察误判是球迷骚乱，虽然在足球开场5分钟后中止了球赛，但由于缺乏协调和沟通最终酿成惨剧。惨剧发生后，警察立刻责怪是利物浦球迷应当为此负责。1989年有过一份临时报告，就曾指出是由于警察的操作失误，但一直无法定罪，可是对于调查的呼声一直存在。2009年，时隔20年后成立了独立调查委员会，3年后公布结论指出警察大量掩盖事实真相，篡改记录以逃脱责任，且否认了当年警察责怪球迷醉酒和滋事的指控。

这两个悲剧看似无关，却有着深层次的联系——处理这两件事的警察都来自约克郡警署。“奥格里夫之役”以警方起诉95人宣告结束，但是1987年在审理过程中所有指控被撤销，与此同时提起大量针对警察的诉讼，指控包括警察袭击、非法逮捕和恶意起诉，最终南约克郡警署付出42.5万英镑补偿和10万英镑诉讼费达成庭外和解。但是却没有一个警察因此受到惩罚。直到现在，仍有大量的控诉与文艺作品在追究，由于“奥格里夫之役”中违法的警察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惯养了南约克郡警署掩盖事实真相的文化，最终导致了更大的悲剧。

《失魂舍伍德》这部剧就讲述了一个类似希尔斯堡惨剧的故事，当然作为侦探剧不会专注控诉国家制度的失败，但也直斥政府未能得到有效监督的行为对个人乃至特定社会群体的打击是巨大而深远的，舍伍德的悲剧可能也仅是冰山一角。

回到英国私有化，它在推行之始就遇到强大的阻力，并且最开始撒切尔政府在1979-1983年间公开上市的都是一些在市场竞争环境下的企业，包括英国宇航、英国电信、安玛西亚医疗国际、国家货运公司，以及大量公租房。直到她的第二任期，私有化才大举向公用事业领域推进，最终深刻改变了英国自二战后一直保持的经济结构，最终英国出售了600亿英镑的国有资产，国有雇员占比从9%下降到2%。之前反对私有化的英国工党也从最开始的坚决反对，到接受，最后转为力挺。

撒切尔夫人之所以取得成功，是因为她的私有化是通过“股权民主”的政治理想得到落实的，它保证了社会各个阶层都能够通过持有公司股份来分享国家和企业在经济上的成功。从私有化的成绩上看，它成功让国民航空运输服务这样的企业通过上市得以存活，同时大大改进了国家电信服务以及国家铁路运输的效率和质量，同时借助资本市场和对国家资本支出的限制更新了国家基础设施。宏观上取得的成绩也不容忽视，1981年英国走出衰退，之后开启了长达10年的经济增长，到1980年代末经济增长一度达到二战后的最高水平，被誉为“供给端改革的奇迹”。

虽然英国的私有化引爆了全球的新的经济发展模式，但是对它的争议从来没有停止，对其他一些国家来说，它是再分配的倒退，这些国家的国有企业是再分配的工具，用来为特定收入阶层提供价格低廉的水、能源、运输。私有化政策还因为在出售国有资产时屡见不鲜的寻租行为受到大量的批判，私有化导致的腐败和裙带关系泛滥完全败坏了私有化的名声。最失败之处在于，期望通过私有化能带来的效率改善几乎无法求证。热拉尔·罗兰认为，对公司来讲重要的是竞争的环境，因此政府所有权下的自然垄断与政府管制下的私有产权没有本质区别。后来开始用契约理论解释公有和私有产权的区别，强调公有和私有产权下的信息差异，不完全契约理论把所有权界定为合约无法定义的情况下对权利的控制。私有产权对投资、创新、削减成本和弱化政府对企业的低效干预方面能提供更好的激励，但同时这种高效会损失质量和其它一些社会目标，并且也会加剧政府的腐败。

就连私有化能改进效率也没有共识，因为经验分析总是将私有化的企业与还没有私有化的企业进行比较，但有可能私有化的企业本身盈利能力就比较强，或者有较强的盈利状况改善的预期。因此无法得出让人信服的因果关系推断。更有意思的是，还有研究（bortolotti and milella）发现，至少30%的私有化实际上只有少部分的国有控制股份被转让，政府仍然控制着大比例的股权，政府明显不想失去资产的控制权。更不要说诸如中东欧由社会主义向资本主义转制时发生的大规模私有化的问题。

这就回到对成功的定义上了，国家的成功是国家在遇到发展的瓶颈时做出激烈变革的决心与将之合法合规并行之有效落实的制度的有效性，国家的成功是对应对挑战时的具体实践的不断反思与自我纠错的制度的弹性，国家的成功是在全民参与、全民监督、全民挑战下的包容性。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国家也无法用一种方法解决不同时期的不同问题，只能确保以最大正义渡过眼下的激流。

秦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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